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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蓓容丨只有清樽照画蛇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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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25-01-29 13:02: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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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先生约谈与蛇年有关的古代文艺,一时竟然无以应之。古人与蛇的故事实在不尽喜乐,蛇在上古神仙脚下踩着,在李寄和汉高祖的剑下躺着,在捕蛇者的罐子里关着,在雷峰塔底下苦熬岁月。典故词汇之中,它的形象更是一言难尽。最常见的一个多义词,是为“龙蛇”,常用于代指人物。然而又有专指英雄、复指贤愚、单指凶顽数种用法。在中国古人的观念里,龙与蛇的道德品性似乎不怎么稳定,而且还有等差。蛇沾龙的光,这词便可譬喻男儿好汉;龙挨着蛇学坏,它就被用于指斥心狠手辣的枭雄。

“龙蛇”是个名词,义项繁多。几百年来,喻人,喻书法,喻兵器都要靠它。格律诗词受平仄字眼位置的约束,诗词作者受文化传统的影响,导致一个词语与临近词句的搭配理论上变化无穷,实际上却存在一个模糊的表意区间。多数作品对词语的使用方式,总是落在这个区间之内,也就无法为它开拓出新的意味。看得多了,只觉陈陈相因,有时还嫌做作,正如以“桂华流瓦”说月光照在屋顶上。

不过,语典之外,尚有事典。“杯弓蛇影”一事,初见于东汉时期的《风俗通义》:应劭的祖父应彬为汲县县令,请主簿杜宣来喝酒。厅堂北壁挂有一张赤色的弓,影落杯中,犹如酒里有蛇。杜宣不得不饮,回去以后却为此落下心病,茶饭不思。后来应彬明白了事由,便再次将杜宣请到原处,证明酒杯里的蛇身原是墙壁上的弓影,以此心药解了他的心病。《晋书·乐广传》里又有一个相似的故事,却是言“听事壁上有角,漆画作蛇”,影投于杯,方使客人心神不宁。相似乃尔,大约是因为共同使用了于溯老师所谓中古史传书写的“叙事模块”。至于这角究竟是指乐器“画角”,还是“角弓”的省称,如今已是一笔糊涂账了。

跳出史家利用模块来塑造传主形象的写作意图,把这两个片段拎出来看,它们就成了针对疑心生暗鬼的鉴戒故事,还兼讲一个平和的道理:人不要自己吓自己。中唐诗人李端可能是较早用到这个故事的作者,而且真就拿它“对齐”了这个道理。诗题为《酬秘书元丞郊园卧疾见寄》,正文云:

闻说漳滨卧,题诗怨岁华。

求医主高手,报疾到贫家。

撒枕销行蚁,移杯失画蛇。

明朝九衢上,应见玉人车。

按增字解经的法子来说,诗意清浅可爱,如同一封短札:“元先生好!听说你卧病水边,写起了伤感的诗,请了名医来看病,并把这一切告诉我。哎呀,朋友啊!把枕头搬走,槐安国的蚂蚁就不会入梦;给酒杯换个位置,蛇影也自然消失。我看你并没什么大事,很快就会好的,千万别想得太多。放宽心,遵医嘱,过两天就能坐着车来找我玩啦!”这首诗与新年全无关系,可是祝朋友百病平愈,期待早日相见,却不失为一个好口彩。

一个故事成为典故后,它所牵涉的任何要素,都可能后来居上,成为新意生长的芽点。既然蛇影可以映在酒里,那么,在杯中见到了“蛇”,也就可以代称饮酒一事。如此使事,故事与本意自然对不齐。在作者有所自觉时,那就是故意不要对齐。如果读者接得住这种参差,典故就水无常形,随其所指涉的实事而翻出新花样了。

李端以后,用此典故者似乎还不多,一跃就到了北宋,苏轼《书刘君射堂》油然浮上心来。为这首醋值当包这一篇饺子(程章灿、于溯两位老师十五年前就包过一篇了),而且合案施元之、王文诰两家旧注,似乎犹有未尽,还可以再费些唇舌:

兰玉当年刺史家,双鞬驰射笑穿花。

而今白首闲骢马,只有清樽照画蛇。

寂寂小轩蛛网遍,阴阴垂柳雁行斜。

手柔弓燥春风后,置酒看君中戟牙。

这里的“刘君”,旧注指为泗州刘倩叔。有一种苏集,此诗题为《刘乙新作射堂》,并有“乙父尝知眉州”的题下注。无论如何,射堂主人的生平已不可考,只知是苏轼家乡地方长官刘某之子。

在古诗词的造句习惯中,主语经常显得模糊。旧说多将首句中驰射穿花的那一位,与末句里辕门射戟的那一位,都解作刘倩叔本人。只有王文诰从“清樽照画蛇”一句,看出了刘父已故,惟有遗弓悬于壁上的意味。不过,若是假设刘父活着,把他也请进剧情里来,似乎还能串讲得更圆转一些。否则,倘若刘倩叔此刻已是一位“白首闲骢马”的老头儿,岂能在下个春天秒变精神小伙,一箭破的?当然,这一番增字解经,只是以意度之,聊供一说。作者未必然,其他读者也未必然的:

“刘倩叔这位佳公子,出自世家。他的父亲,眉州的长官大人,曾经像董卓那样左右驰射,雄姿英发。如今鬓发斑白,只得挂弓于壁,持杯饮醇,在酒杯里看看弓影,想想当年了。如此射堂,岂非徒然尘封,形同虚设?不,楼前垂柳正在风中比并夭斜。这些柳梢,不但预示着下一个春天,也正如刘家的下一代兄弟们,各各清俊。那么,就等刘兄你找一个筋骨灵活,弓弦坚燥的春日,亲自射箭吧!你一定像曹丕那样轻松自在,又像吕布那样百步穿杨。”

宋诗用典,经常不要钱似的多,东坡腹笥甚广,更是家底殷实。刨去那些负责变俗为雅的语典,这诗里至少也用了董卓、应彬/乐广、曹丕、吕布四个事典。它们不但各自恰切,还与上下前后的典故形成了流动的语意循环。刺史一词,自是以古代官称代指宋之知州,也就是刘倩叔的父亲。而曾经“双鞬驰射”的董卓,确实当过汉代的并州刺史。至于“画蛇”,则是不动旧典含义,而通过改变承载意义的位置,移换了它的感情色彩。当墙上的弓经由杯中酒水平面这个反射点幻作“蛇影”,观看的对象在蛇,自然令人生畏;如今却是“画蛇”映在酒杯里,引人去看那久置不用的弓。反射的镜面一仍其旧,而本体和对象掉了个头,岁月如驶的感慨油然生焉。这般,便从首联的豪纵里一跌而成沉郁。并且,正是这两个事典合一,才把题中的“射”这个动作,与“堂”这个处所一并扣住。

以技艺论,颈联薄弱,只管承上启下。不过这里也有妙处。“小轩”便是“射堂”,而“垂柳”却在堂外,便是把方才由射及堂,亦即由外而内的逻辑,又向外延伸出去。这延伸有线索可循:起句省称而虚喻的“兰玉”,至此成了实生的垂柳。芝兰玉树本是譬喻佳子弟的大水词儿,可它逗引出了原指侧身谨行,后喻兄弟恭谨的“雁行”。这语典简单熟悉,本来不值分说,偏偏又和下一句里的“手柔弓燥”有所联系。原来,曹丕在《典论》里说过,暮春时节,“弓燥手柔,草浅兽肥,与族兄子丹猎于邺西”。子丹即曹真,为曹操所收义子,在《三国志》本传中,确称为“太祖族子”。也就是说,魏文帝真是和自己的哥哥一起弯弓打过猎的。写到这里,明着看,是在说刘家的射艺薪火相传。暗着想,仿佛是在夸这个家族后继有人,并且不止一人。小轩蛛网接着颔联的暗沉色调,雁行垂柳摇动起新的生机,情感一经调拨,又有欣欣向荣之态。

当然,即使刘家有兄弟,诗也是送给其中一位的。与苏轼交好的这位刘君,必须拥有形象,非这么写,才能算是滴水不漏的“题刘君射堂”。这形象由吕布来扮演——辕门射戟,正中戟支,是奉承刘倩叔射艺超群。不过,语意的循环到此还欠点火候。再想想,董卓、吕布也算父子,载在正史。春间试射的场地又从堂中移到堂外,完成了“当年”与“此刻”的呼应。最后,瞄一眼东坡所置的酒,杯中再也不会映出墙上的旧弓。如此,首联、颔联与尾联之间所有悄悄伸出来的小钩子,就在一番多项连线的努力之后,全都挂上了。至于这成功有多少出于作者的意图,有多少来自我的完形填空,那也是一笔糊涂账。

七律为东坡所擅,名作不少。严格说来,这一首其实有些瑕疵。纪晓岚指责“画蛇”趁韵,也就是说作者受限于这个常用字不多的韵部,箩里捡花,硬挑了个蛇字出来凑数。王文诰很生气,骂纪晓岚糊涂:一首写“射堂”的诗,逆练杯弓蛇影的旧典,难道不是大智慧吗?他骂得对。不过,在施元之看来,东坡至少有一点不够讲究:诗里的字面是“画蛇”,那必然是使乐广之典,因为他家的角上画蛇,应彬家的弓上可不画蛇。然而这个“角”究竟是什么玩意儿,已无对证;若要扣中“射堂”,又是非弓不可,也就非把应彬拉进来不成了。为苏诗作注真是个难题,他只好把两个典源都列出来,“两存之”,囫囵了事。

东坡究竟是相信乐家的角等于角弓,还是偶然间张冠李戴,又或者根本是不拘细谨,甚至不满足于具体典故的参差,还想通过字面提示,把读者的检索路径也搞成迷宫?无法证明。当然,以他读书背书的狠劲儿,要说是不知道此事两见,恐怕不大可能。倒不如说,一事双关,两事同使,这些在用典技艺上作出变化的努力,也是格律诗词的魅力之一。这种手艺所带来的畸轻畸重之感,在规整的近体诗里尤其有趣,它让对句的两半不再是静止的天平两端,而成为一架跷跷板的两头,起落不休。

退一步说,东坡不能错吗?那也不是。在有意的逆练之外,无心的讹误也能为文本开拓出新的使用方式。钱锺书谈李贺《恼公》韵字之讹,曾引梁同书通达之言:“权宜行之,或变易本文,或任意误用,古人之专辄,即后人之依据也。”在这篇蛇年说蛇的小文里,再就此举例论诗,就要离题万里了,但不妨自我作古,也来任意误用一番。大过年的,一杯在手,看看真正的“画蛇”,不也符合苏诗的字面含义么?

蛇并不入画,直至近古,纸绢材料上的实例一直不多。凶狠的蛇,可见于各种传本的《搜山图》。这是一类人物故事画,写二郎神搜山降魔,各种鬼怪群出奔散之景。在画得较好的早期传本里,动物可喜而神兵可怖,那是图像的表现改变了叙事的立场。一条不如兔子大的小蛇正和它的队友们一起向兵将嘶吼,无惧刀剑已快捅到眼前;另两条成年大蛇并尾战斗,一个张开血盆大口,另一个愤怒地咬住了石块。它们的神情都很能触动观者,一个满怀着无辜就死的无奈,另一个眼珠子滴溜转,仿佛还在寻找生机。

《搜山图》中,正和队友们一起向兵将嘶吼的小蛇

《搜山图》中,并尾战斗的两条成年大蛇

画家真正有心把蛇画得“好看”,可能是清代的事了。偶有人乐意在端阳节令画中请出蛇来,让它盘踞在艾草上,与蛤蟆大眼瞪小眼,已属罕见;敢于请蛇做主角的画家更是有限,华喦要算一个。兰千山馆所藏,今寄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《写生》册中,有一条身形纤细,穿着黑纹黄衣的快乐小蛇,正以四分之三侧脸面向我们,微微张开嘴,吐着舌头。画上题诗云:“凹凸石不古,蒙密草尤青。见说含春洞,夜来蛇气腥”——春天来啦,地气暖啦,小蛇睡醒啦。

《写生》册,清华喦

把不常见的昆虫和动物引入写生画鸟画,不自华喦始。但要说画的东西丰富奇怪,他可真是居于前列。在这套《写生》册里,仰泳的金鱼边上停着一颗大螺,大象与小骆驼干瞪眼,翠鸟嘴里叼着鱼,螳螂须子快碰上知了翅膀,两只青蛙打起来,他们的孩子游过来看热闹。他必定常常观察自然,又稔知那套为图像赋予寓意的文人把戏,并且还懂得幽默,能为作品添上一些言不及义的细节。

追逐意义即使不是人的天性,也是文化塑造出来的第二层“本能”。说一样东西“言不及义”,那就是它超越了我们的心理期待,没有落在文章开头所说的那个“表意区间”之内。这时,我们就喜出望外地拥有了为对象赋予意义的自由。“画蛇”一词,本不在应彬、乐广故事的字面以内。若要说出与它关联最密切的成语,大家一定会不假思索地续上“添足”二字。这个源出《战国策》的老典故,常用以比喻多此一举,为历代诗人所乐用。

其实,有脚的蛇不就是蜥蜴么?在中国古代的绘画世界里,蛇都难找,蜥蜴更是珍稀动物,但华喦笑而不语。在另一套《花鸟草虫图》册中,他曾画出过一片秋声。大树凋零,知了与落叶一同飘向地面。题诗云:“秋声拂长林,寒蝉抱叶飞”,分明是伤秋宋玉赋西风的意思。言不及义之处,先是一只蜜蜂,伸着小短腿,像要接住落下的知了和叶子。再是一只四脚蛇,从高高的树枝上挂下半个身子,探头瞪目,为它的伙伴担心。接着这段脚踩西瓜皮的语意讹误,就着这两幅画儿,新年祝愿也就水到渠成了。愿大家都快乐、清醒,精神百倍;万一遇着风刀霜剑,也有伙伴可相依。

《花鸟草虫图》册,清华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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