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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元1048年:黄河是祸还是福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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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25-03-05 20:44: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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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

你好,这里是《文明之旅》第二季的第一期。咱们还是沿着时光的隧道,一站一站向前赶路。

欢迎你和我一起,穿越到公元1048年,大宋庆历八年,大辽重熙十七年。

这年一开年,就发生了一件大事:正月初二,西夏的开国皇帝、一代枭雄元昊被杀了。谁杀的?他的亲儿子,也是当时的西夏太子。为啥啊?不是因为争夺皇位,而是因为争夺一个女子。本来是这位太子订下的媳妇,结果被老爹元昊看见了——哟,这闺女怎么这么好看?来吧,别当太子妃了,来给我当皇后吧。你,什么太子,一边儿去——就这么任性。

太子气不过,带刀闯进宫里。这时候大过年的,元昊正喝得烂醉呢,太子一刀割下了元昊的鼻子,导致大出血,一代枭雄元昊,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,时年46岁。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变故:杀人的太子自己也被杀,上位的西夏新一代君主是一个还没满周岁的孩子,而掌权的,变成了太后的外戚家族。西夏内部大乱。从这个时候起,未来的30多年时间里,西夏就不再是大宋的重大安全威胁了。

但是,大宋也不轻松啊。这一年,大宋这边也发生了一件大事:黄河决口。

这一年的7月19号,黄河在澶州,也就是今天河南濮阳附近决口。这就是当年澶渊之盟发生的地方。河水一旦冲破堤岸,那就是“我的道路我做主”了,一路向北夺路而逃,狂奔千里,最后在今天的天津附近入海。所以,这不只是一次普通的黄河决口,它还是一次重要的黄河改道。在中国历史上,黄河一共发生过六次大的改道。在这之前,春秋时期有一次,西汉末年的王莽时期有一次,而1048大宋庆历八年这次,是第三次黄河大改道。

那就有一个问题摆在大宋君臣的面前了:是要想办法把黄河圈回来,让它还走原来东边的那条老河道呢?还是干脆算了,它自己要走北边的这条新路,就由它去吧?

懂一点自然地理的人当然知道,黄河改道,那是大自然的选择,原来的河道淤塞了,黄河只能换一条路走,这不是人力可以对抗的事儿。但如果换当时局内人的视角,这个问题的答案哪有这么轻松?

大宋君臣们要算的帐很多啊。

首先是一笔经济帐:黄河走的这条新的河道,冲毁了多少房屋?占据了多少田地?多少人无家可归,多少人无地可种?民生怎么办?税收怎么办?

然后是一笔政治账:华北平原这个地方,接近宋辽边境,这个地方老百姓不稳,那就是边疆不稳。朝廷决不能袖手旁观、听之任之。

当然,藏在这后面的,还有一本军事帐:大宋的都城开封,是在一片平原上,无险可守。能挡住北方敌人骑兵的,就只有这条黄河了。原先黄河往东流,正好是一道天然屏障,现在它改道往北流,方向一变,原来的防御体系怎么办?万一辽朝顺着黄河水道南下,利用河水运送辎重,这会给大宋的安全带来全新的威胁。

所以明知道跟天斗没有胜算,大宋朝在此后的几十年里,还是几次三番地要努力让黄河回归原来的河道。那最后的结果呢?折腾了几十年,每次都是刚把堤坝修好,黄河又决口而出。

从这个时候到北宋灭亡,也只剩70多年了。这期间,黄河居然决口了30多次,几乎是每隔一年就会发生一次重大的洪灾。那折腾到什么时候为止呢?1128年,这是宋高宗建炎年间了,真就是到了北宋灭亡、南宋刚刚建立的时候,宋朝这边为了阻止金兵南下,主动扒开了黄河,导致黄河主干道不再往北注入渤海,而是夺了淮河的河道注入黄海。这是黄河历史上的第四次大改道。那是后话,咱们暂且不提。

回到1048年的这次黄河大决口。从这次开始,黄河就开始不停地泛滥,不停地折腾,中华文明历史上的黄河水患,主要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。我们有两个疑问:

第一:黄河上一次的大泛滥、大改道,还是发生在王莽时期。中间1000年,很稳定。尤其是前600年,有记载的黄河下游决口只有4次,灾情也不严重。到了唐朝,300年间,决口也不过10几次。而到了五代和北宋,黄河的问题越来越大,终于酿成了庆历八年的这一次大决口,大改道。这一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?导致大宋朝这个时候要咽下这枚苦果?

第二个问题就更大一点了,既然黄河泛滥给中华民族造成了这么长期的、巨大的灾难,为什么黄河还是被当作母亲河,当作中华文明的摇篮,这难道仅仅是一种文学修辞吗?

这一期的《文明之旅》,我们就试着来回答这两个问题。

黄河速览

当代人,一提起中国的局部地区,最先想到应该是沿海。

这没办法。过去一个多世纪的全球化,让中国经济的重心越来越偏向沿海地区。那其次呢?应该就是长江流域,尤其是长江中下游的江南,这块地方作为中国的经济中心,也已经将近1000年。

而你当然知道,中华文明的主要发源地,其实不在这些地方,而是在黄河流域。但是,一说起黄河,眼前浮现出来的,就像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,好像跟我们有点关系,但是又感觉那么久远、疏离、隔膜。

那今天,我们就借着这个机会,按照从上游到下游的顺序,帮你简单捋一下黄河。

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,这个不用细说了。它下了青藏高原之后,经过的第一站大城市就是兰州。

兰州这个地方可太重要了。往西北方向翻过乌鞘岭,就到武威,这就踏上了丝绸之路,直奔西域。而出兰州城往西,走不远就有一个地方叫三江口,湟水和黄河在这里交汇,沿着这两条河逆流而上就能登上青藏高原,青海省会西宁就在湟水边上。所以,兰州是中国大西北的十字路口,往东通向中原,往西北通往西域,往正西通往青藏高原。

黄河从兰州穿城而过,本来是往东流的,结果一头撞上了六盘山,只好左转往北走。这就开始了黄河大“几”字形的左边这一撇。这一路向北,黄河左边被贺兰山夹住,右边被鄂尔多斯高原夹住,流到中卫附近的时候,突然视野一宽,这就到了号称塞上江南的银川平原,也叫西套平原。从南到北,是吴忠、银川、石嘴山三个城市,就在这片大平原上。再往北,过了石嘴山,就是乌海,这就进内蒙了。

黄河进内蒙,又迎头撞上了东西方向的阴山,这又不能往北走了,好,右拐,这就开始了黄河“几”字形上面的这一横了。上面这个地方,也是河套地区,所谓“黄河百害,唯富一套”,说的就是这儿,好地方。现在是内蒙古的三个城市,巴彦淖尔、包头和呼和浩特。你要是经常读古籍,里面提到的朔方、九原、云中,大方向上就是指这三个城市,巴彦淖尔、包头和呼和浩特。流完这一段,黄河的上游就结束了。

再往下,黄河又撞上了山西西面的大山脉吕梁山,再右转,就流进了所谓的晋陕大峡谷,开始了“几字”形的右边这一竖。这个转折点,有一个地方叫老牛湾,我在2024年夏至那一天,在这个地方做了一场全天的读书直播,它非常非常壮观。

到这个地方为止,黄河还是清的。但是一旦进入晋陕大峡谷,也就是黄土高原,黄河就要变色喽。

晋陕大峡谷,顾名思义,就是夹在山西和陕西两个省之间的大峡谷。黄河左岸是吕梁山,属于山西,黄河右岸是陕北高原,属于陕西。黄河就这么一路向南,穿行在黄土高原上,沿路汇入的支流,带来了大量的泥沙,仅仅这一段,泥沙量就占了黄河的55%。

这一带景点很多,其中最著名的是壶口瀑布,中国第二大瀑布。第一大是贵州的黄果树。你想,在壶口之前,黄河的水面有300米宽,就在这个地方,前后不到500米的距离内,水面突然被压缩到30米左右的宽度。而且还有50多米高的坡降,确实壮观。

过了壶口,就来到了龙门。请注意,这个龙门,不是洛阳的龙门石窟的那个龙门,而是传说中大禹治水开凿的龙门。所谓“鲤鱼跳龙门”,指的就是这里。龙门是晋陕大峡谷的终点。黄河冲出这里之后,就算是走出黄土高原了。原来河面只有100米左右的宽度,突然展开为两到三公里宽。流速降下来了,但是因为马上就接纳了汾河和渭河,这是黄河的头两大的支流,所以水量也上来了。

到了这一带,黄河的性格就开始显出来了。有一句话叫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”,说的就是这里。这里的黄河水量大、水面宽,所以河道在这片地方随意摆动,变动特别大。比如在北宋的时候,这个地方有一个关,叫“大庆关”,那真是,今年大庆关还在河东呢,明年黄河一扭身,大庆关又跑到河西去了,这个沧桑变化,根本用不到30年。现在这大庆关还有吗?100年前还有,现在已经被黄河彻底冲没了。哦,别忘了,鹳雀楼就在这个地方。“白日依山尽,黄河入海流,欲穷千里目,更上一层楼”,写的就是这个地方的景色。

再往下,黄河就到了潼关。在这个地方,黄河又撞上了一座大山,就是东西向的秦岭,只好被迫往东拐。这一路就委屈喽,北边是中条山,南边是秦岭余脉,两大山脉护送黄河,夹得紧紧的,黄河就在这中间非常狭窄的一条谷地里挤挤挨挨地往前走。潼关、风陵渡、函谷关,就在这个地方。

这是黄河受委屈的最后一段了,冲过三门峡、洛阳,就来到郑州。这个地方特别重要,看起来不过就是跨了河南省的两个地级市而已,从洛阳到郑州嘛,但如果你看中国整个版图,这可是从中国地理的第二级台阶来到第三级台阶。冲过洛阳,黄河就彻底甩开了高原和山地,前面就是一马平川的中国东部平原了。所以,一出洛阳,就到了郑州荥阳的桃花峪,这就是黄河中游和下游的分界线。

好了,到了下游了,黄河真正的难题来了。

黄河、泥沙和高原峡谷,本来是共存的。虽然泥沙含量大,但是,因为在深沟峡谷里走,流速也高啊,泥沙不容易沉积。但是到了下游的平原地区,河水的流速一旦降下来,泥沙沉积的问题马上就冒出来了。

黄河泥沙量大到什么程度?通常的一个说法是:一碗水半碗沙,其实极端情况下,一立方米的黄河水里面,能有900公斤以上的沙,也就是说,一吨水裹挟将近一吨沙,这哪还是什么水?就是浓稠的泥浆啊。根据葛剑雄老师在这本书,《黄河与中华文明》里提供的数据,黄河每年从黄土高原上冲下来的泥沙大概是16亿吨。16亿吨是什么概念?就是你用这些泥沙堆成一条高一米、宽一米的土堤,可以从地球到月球走三趟。这是一个天量啊。

这么多的泥沙,其中四分之一,最后被冲进了大海,剩下二分之一,沉积在了入海口附近,剩下还有四分之一,就堆在了下游的河道上。所以,黄河下游的河道,只要用上一段时间,河床就会一点点地垫高,最后比外面的地面还要高。所谓地上悬河,说的就是黄河下游的情况。

你从这个细节就看得出黄河的处境了:它一出洛阳,中国人就用两条大堤捆着它,也可以说是用两只手捧着它,高高举过头顶,一路高迎远送几百公里,最终把它送进大海。

你有没觉得奇怪?其他大江大河,也有决口泛滥的时候啊,但是等汛期一过,江水还是会缩回到原来的河道里,该怎么走还是怎么走。而黄河不一样,决口之后,往往伴随着改道,也就是要换一条路走。历史上,黄河大的改道有六次,小规模的改道几百次。这是为什么呢?

还是那个原因:因为下游的黄河是地上悬河。

你想,只要一有决口,河道里面的水一冲而下,除非强行合拢决口,水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河道里去了。里面比外面还高嘛。冲出去的水,横冲直撞,夺路而逃,哪里低就往哪里流,甚至冲到别的河的河道里去。

下游黄河,就像一个跌跌撞撞的醉汉,它举目往东一看:哦,中间是山东半岛,有座泰山,地势比较高,不好欺负。那好,我要么往右一歪,往南跑到淮河里去。历史上从南宋到清朝,黄河占用淮河河道700多年;我要么就往左一歪,往北去抢济水的河道。

黄河不止是一个醉汉,它还是一个有家难回的醉汉。它的家只要住上一段时间,就不再适合住了,因为泥沙沉积,河床就垫高了嘛,它必须离家出走,在中国东部大平原横冲直撞找一条新路。

整条街上的人,看着这条醉汉,惹也惹不起,躲也躲不开,只怕它一个趔趄就闯进自己家来。所以是家家侧目、人人切齿啊。

所以问题来了:黄河是生来就是一个浪荡子,还是中途发生了什么事,让它变坏了呢?

“千年安澜”之谜

我们来看黄河的历史。

要知道,黄河泛滥成灾,有记载的最严重的时期有两段:一段是西汉,从汉文帝到王莽,黄河决口了十次之多。这是一百多年的时间。另一段,就是从我们现在讲的这一年开始,1048年的北宋之后,黄河就一直没消停,一直到民国的时候,1000年间泛滥不断。

你发现没有?这里面有一段很奇怪的时间:从东汉初年,具体说是公元69年,汉明帝在位的时候,王景主持黄河治理,然后黄河居然就奇迹般地修好了。整个东汉,黄河泛滥只有一次;曹魏时期,两次;西晋,一次。然后几乎整个南北朝时期,黄河居然纹丝不动。到了唐朝,黄河稍微淘气了一点点,将近三百年,也就决口16次,而且造成的水灾也不太严重,比西汉的时候还要轻。你想,从公元69年,一直到1048年,这可是将近一千年的时间啊,黄河怎么就变成了一个不淘不闹的好孩子呢?

有人说这是王景治理得好。这肯定不对。王景治理的是黄河下游地区,而黄河问题的根子在中游,泥沙主要是从中游带来的嘛;而且王景这次治理工程,也就发动了几十万人,前后也就花了一年的时间,这样规模的治理,管个几十上百年,可以,效果能够延续上千年,那未免也太神了。

还有人说,这是因为五代乱世,对黄河疏于治理,所以才给宋代的黄河埋下了祸根。这个观点也有问题。三国魏晋南北朝,那不是更大的乱世?黄河为啥没事呢?

这个问题,成了中国历史学界的一个重大谜案。一直到上世纪60年代,谭其骧先生在一次讲座中,才系统地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了。《谭其骧历史地理十讲》就收录了这篇文章。谭先生的结论:黄河泛滥成灾是因为黄河中游的生活方式的变化。

春秋战国时期,黄河中游一带的人,过的基本还是游牧生活。但是从秦朝统一到西汉初年,朝廷动员了大量的人口进入关中,也就是长安一带,加强中央的经济实力嘛。这些人来了,肯定是种地啊。当时黄河中游的土地也没咱们开垦过,肥沃得很。

到了汉武帝时期,卫青、霍去病一通亮剑,把匈奴从河套地区赶跑了。前面我们说了,“黄河百害,唯富一套”,当时关中的穷人、犯了罪的人,大量移民去了河套,怎么生活?还是种地啊。

那个时候的种地,又没有什么水土保持的概念。原来的森林、草地要全部扒掉,才能种地啊。原始植被一旦破坏,水土流失就会严重,黄河中游的泥沙含量就起来了。你看,时间对上了:从秦到西汉初年的黄河中游的耕地的开发,导致了西汉中期到王莽时期的黄河下游的泛滥。

那为什么黄河水患东汉时候又好了呢?问题还是出在黄河中游。

从王莽到东汉,那是一个乱世。大量的胡人,什么匈奴、羌人,开始内迁,住到了河套和黄河中游这一带。这个地方放牧的多了,种地的少了,这个趋势一直持续到了隋朝。

那按说到隋唐的时候,汉人又开始强势了啊,这个地方是不是又恢复了农耕了呢?其实唐代的前期并没有。这个地方变成了唐朝重要的养马的牧场。大唐盛世,武皇开边意未已,军力发展需要嘛。直到安史之乱之后,大唐的军事实力严重下降,也不需要那么多军马了,黄河中游又被大量地开发成耕地。

这时候你再来看黄河中游这片黄土高原:耕地越来越多,水土流失越来越严重,单位面积产量急剧下降。因为黄土松软,河水经过的地方,迅速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沟壑,这又让耕地面积减少,那农民怎么办?只好继续开垦荒地,草原、林场、丘陵、坡地,统统变成了耕地,耕地迅速变成沟壑。那真是:“越垦越穷,越穷越垦”。很快,黄河就变成了我们熟悉的样子:中游千沟万壑,泥沙俱下,下游头顶悬河,泛滥成灾。这种恶性循环日积月累到这一年,1048年,终于导致了黄河的大决口、大改道。

说到这儿,你明白了,黄河不是自古以来就是一条害河,它之所以为害,其实不是天灾,而是一场漫长的、不知不觉的人祸。

我们还可以把视角再放大一点,再来问一个问题:黄河下游的本质是什么?

你要是站在黄河的立场来看,答案很简单,没有什么下游,你们所说的下游,就是我黄河的入海口,就是我黄河的三角洲啊。对啊,远在有你们人类之前,我黄河就已经流淌在这片土地上。当时,出了洛阳,放眼整个中国东部,都还是一片汪洋呢,是我黄河从黄土高原带来的泥沙不断沉积,才有了华北平原这片陆地,才有了现在所谓的中国地理的第三级台阶。

不是我黄河在你们人类的地盘上横冲直撞,而是你们人类在我黄河还没有完工的工地上私搭乱建。不是黄河祸害了这片土地,而是黄河就那个样子,其实没有变过,是人类一步步铤而走险,进驻了本来不太适于耕种和居住的地方。

自宋代之后,华北平原上人和河之间的紧张关系就一直没有缓和下来。紧张到什么程度?我给你举个例子:

你可能知道,1938年,抗日战争期间,发生过一个惨剧。为了延缓日本人的进攻,蒋介石炸开了花园口的黄河大堤,造成了一次人为的黄河泛滥。那八年后,抗战胜利了,要重新把堤坝修起来吧?这个工程在当时叫“黄河归故”,让黄河回归故道。但是这时候再一看,黄河原来的河道里,居然新建了村庄1700多个,住进去了居民40多万人。先要把他们搬迁出来,然后才能重修黄河堤坝。

这就是中华民族当时的真正生存状态:落地就生根,见缝就插针,只要有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就行,完全顾不上这个地方是不是合适作为家园。

这样一群慌不择路的人,和这样一条横冲直撞的河在华北大地上相遇了。那结果,可不就是一场千年悲剧吗?

黄河之幸

黄河是不是一条害河?刚才我们替它做了一点解释。但是,不管怎么解释,它毕竟给中华民族带来过深重的灾难。那我们就还要提一个问题了:黄河对中华文明,究竟有没有带来过好处?

我这里说的好处,不是指一般的灌溉土地,就像尼罗河对古埃及文明,底格里斯河、幼发拉底河对古巴比伦文明,恒河、印度河对古印度文明所做的那样。我指的,是黄河对中华文明有没有什么独特的贡献?

这里,我重点说两个方面,你感受一下。

首先你想,古埃及、古巴比伦、古印度,他们的母亲河的性格都比较和缓,有这么一条大河可以灌溉,四周再有一些天然屏障,文明就可以发育起来了。但是,这样的文明的发展空间其实是比较受限制的。发展的路径也比较单一。

而黄河不一样,它性格暴烈,中下游的干流其实都很难利用,要么奔行在黄土高原的大峡谷里,要么就是地上悬河,既不能用于灌溉,也不能用于运输。这看起来是个缺陷。那怎么办呢?既然干流不好用,那就只好用支流,最早的中华文明就是从黄河的几条支流上发展起来的。其中最重要的,就是渭河、汾河和洛河。具体说,传说中的尧和舜的文化,其实发育在山西的汾河河谷,今天发掘的陶寺遗址就在那里;而大禹,也就是夏朝的文化,就发育在洛河河谷,洛阳附近,今天发掘的二里头遗址就在附近;而周文化,我们都知道,是发育在陕西的渭水河谷。

从地图上看,这三条支流的河谷围绕黄河干流,像是一个三叶草的形状。它们是分头发展,但是互相之间又有交流,又有冲突,又有融合。这还没有提商文化,商文化是来自于黄河东部的系统,也是在其他支流河谷上发展起来的。

所以你看,中华文明在发展初期,一起手,它的空间格局就非常宏大,发展的路径就非常多元。钱穆先生在《中国文化史导论》里,有一个总结:“因此中国文化开始便易走进一个大局面,与埃及、巴比仑、印度,始终限制在小面积里的情形大大不同。若把家庭作譬喻,埃及、巴比仑、印度是一个小家庭,他们只备一个摇篮,只能长育一个孩子。中国是一个大家庭,他能具备好几个摇篮,同时抚养好几个孩子。这些孩子成长起来,其性情习惯自与小家庭中的独养子不同。这是中国文化与埃及、巴比仑、印度相异原于地理背景之最大的一点。”

那你说一家好几个孩子一起长大,带来的好处是什么呢?至少有一点,就是不容易遇到文明的天花板。

很多古文明,在一个小空间里面发育起来,资源非常丰富,所以也很快就达到文明的顶点,社会上层腐化堕落,然后就衰落了。而中华文明则不断面临来自内部兄弟的比较、刺激和挑战,在一个广大的空间里面,不断释放活力,锤炼韧性,既有内聚力,又有包容力。这种文化性格,可能也是后来中华文明不断遭遇巨大挑战,但还是能够薪火相继的原因之一吧。

黄河还有一个特征,就是自西往东流。“大河向东流,天上的星星参北斗”。不仅黄河这样,长江也这样,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。两条世界级的大河,不仅水流的方向一致,而且还离得那么近,这可是地球上的独一份。

那这带来什么好处呢?

首先,河流方向是自西往东,所以,中国的东西整合非常容易。中国历史上的地缘矛盾,主要体现为南北方向的冲突。

在这本书《枪炮、病菌与钢铁》里,就讲了东西方向的大陆和南北方向大陆,文明发展的不同后果。你想,欧亚大陆的主轴是东西走向的,同纬度地区,气候差不多,物种也差不多,一个地方驯化的作物,横向也能传播到其他地方。所以,文明的交流就特别活跃,文明就容易发育起来。相反,非洲和美洲是主轴南北走向的大陆,即使也有零星的文明火种,但是互相之间的交流也不会多。为啥?因为我这里培养出来的物种,到你那里,纬度一变,存活不了嘛,那还交流个啥?文明交流慢,整个大陆的发展就受限制了。

把这个原理放到中国历史舞台上,你马上就能理解了,为什么黄河长江的东西走向特别重要?为什么中国人东西方向的整合特别重要?

还有一点:黄河和长江离得特别近。这也带来了巨大的好处。

我问你一个问题,南阳盆地,是属于哪条河流域的?这么乍一问,可能会懵。因为南阳在行政上属于河南,那是黄河流域?其实不是,汉水从南阳盆地流过,汉水可是长江最大的支流,所以它属于长江流域。

你要是对中国的历史地理感兴趣,搞清楚南阳盆地,基本就是高手了。因为这个地方,通过方城夏道,就能到达中原,许昌、郑州那个方向;通过伊阙,就能到洛阳;通过武关,就能到关中;通过汉水谷地,就能到汉中,再往前走就是四川;通过南边的宜城通道,就能到荆州;通过随枣走廊,就能到武汉。你看,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一个中国战略要地的旋转门。黄河和长江离得太近了,它们甚至就是同一个房间能通向的两个客厅而已,一步之遥,推门就进,抬腿就到。

这就让中华文明在扩展生存空间的时候,非常便利。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,马上就开始南征,50万大军用兵南越,就是从黄河流域一步跨到长江流域,然后再修一道灵渠,把长江流域和珠江水系再连接起来。于是,中原人就在岭南安家了。后来西晋末年的“永嘉之乱”,唐朝中期的“安史之乱”,北宋末年的“靖康之变”,大量的北方人,也是跨一步就搬家到了长江流域。人口从黄河流域向外扩散,也从四周不断向黄河流域填入,这个反复吐纳的过程,持续了几千年。

黄河在其中扮演的,就是一个文明大熔炉的角色。就这么几千年的吐纳呼吸,人来人往,这才造就了我们这一代人看到的现代中国。

《文明》节目的第二季的第一期,我们聊了黄河这个话题。这让我想起来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的一句话,他说,文明是什么?它不是某一种状态,而是一种运动的态势。文明是什么?它不是一个固定的港湾,而是一次航行。

中华文明,是从黄河出发的。黄河给人的印象太凶暴了,作为一个文明的起点状态和出发港湾来说,这似乎是一个很糟糕的开始。但是,中华文明走出了自己的态势,它有了一次壮丽的航行。如果你愿意,也邀请你一起,用这个《文明》节目,咱们亦步亦趋,一起加入到祖先的漫漫征途之中。

公元1048年,黄河决口,这是它历史上第三次重大的改道。明年,1049年,我们来看看这次黄河泛滥带来的又一个文明后果。

明年见。

致敬

本期节目的最后,我想致敬一位当代诗人赵野。我特别喜欢他提出的一个概念:信赖祖先的智慧和语言。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步入诗坛的,而且读的是四川大学外文系。他那一代的诗人,开始写诗的时候,外来文化有着根本性的影响,但是在将近半个世纪的写作生涯里,赵野却有了越来越清晰的母语意识。一起来读一首吧,一起感受他诗里的古今同在、当下永恒——这是他写给另一位诗人钟鸣的一首诗。

《致 钟鸣》

年过半百

他终于决定对诗歌发起冲锋

几个比喻

就把家国历史与现实打回原形

蜀地的青山绿水

成为他自身花园的秘道

隔世的风景俨然

四周隐隐兵气

他期待亡灵们揭竿而起

还母语本来的明晰然后孜孜不倦

作记忆和心灵的长工

文明得有一个态度

生命也需要交待

所以君子周游列国

大器必须晚成

我是一个年过半百,对文明这个文化大工程发起冲锋的人。是的“文明得有一个态度,生命也需要交待”,致敬赵野,来自诗歌的馈赠。文明第二季,也期待你的陪伴。

 

参考文献:

(宋)李焘撰: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,中华书局,2004年。

(元)脱脱等撰:《宋史》,中华书局,1985年。

辛德勇:《黄河史话》,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11年。

葛剑雄:《统一与分裂:中国历史的启示》,商务印书馆,2013年。

钱穆:《中国文化导论》,九州出版社,2018年。

葛建雄:《黄河与中华文明》,中华书局,2020年。

谭其骧著,葛建雄等选编:《谭其骧历史地理十讲》,中华书局,2022年。

[英]阿诺德·汤因比著,刘北成等译:《历史研究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0年。

[美] 贾雷德·戴蒙德著,王道还等译:《枪炮、病菌与钢铁》,中信出版社,2022年。

葛剑雄:《论秦汉统一的地理基础》,《中国史研究》1994年第2期。

童恩正:《中国北方与南方古代文明发展轨迹之异同》,《中国社会科学》1994年第5期。

陈淳:《稻作、旱地农业与中华远古文明发展轨迹》,《农业考古》1997年第3期。

有话要说...